殷紅的晚霞被渲染在天際，長街上的小販們開始收拾攤位，孩子從學堂放學互相追著跑者回去和家人吃晚飯，賣花的姑娘將最後一束花送到了埋頭打鐵的鐵匠門前，卻扔在門口紅著臉扭頭就走了。

月兒掀起轎子的小窗簾，看著外面這些為了衣食溫飽奔波著又那麽幸福的人，有些恍神，落日的陽光有些暖，依然擋不住灌進來的夾雜著雪花的寒風，與月兒同乘在轎子中的程軒不由得嘖了一聲，但月兒好像沒聽見一樣，繼續讓風吹過自己的耳畔，耳環上的翠玉小墜子也在跟著徐徐擺動。

程軒強迫自己晃了晃腦袋，想要驅趕盡盤亙在胸口的愧疚，卻被寒風吹得一哆嗦，整個後背都有些發涼。

程軒這幾天一直把自己不是關在賬房就是躲在書房，就是為了不再見月兒，當時他將銀子給老徐時，心裏一點後悔都沒有，可當月兒差點就自盡的消息傳到他的耳朵裏時，他的心裏才開始慌了，杏兒的眼淚，和裙角沾的血跡，才讓他知道人命是多可怕的東西。

他這輩子，好像一直在辜負女人，乳母，季錦曦，杏兒，如今，又是月兒。

他後悔過，又逼著自己不要再後悔下去，畢竟這是他從視程昴為眼中釘肉中刺開始，就一直想要達成的事情。

可是，一想到程昴那雙眼睛，平日裏開朗地笑著叫他大哥，然後突然驚恐著墜落懸崖，嘶聲力竭地呼救卻無可奈何的樣子，心裏還是會被扯得生疼。

很多次，程軒在夢中驚醒，一身的冷汗將寢衣都打濕了。

可是醒來後看看在枕邊熟睡著的杏兒，心裏又暗下了幾分決心，繼續心狠下去。

既然我許給你了一個更好的未來，

那就算拼上我的前程和良心，

我都要給你。

“今天……我對你態度不太好，你別往心裏去。”

月兒這才聽見他說什麽，搖了搖頭，連客套的微笑都沒有，繼續倚在邊上，輕聲回了一句，“沒事。”

不知情的月兒還把程軒當做一個可憐人，先是乳母，後是程昴，他雖然本性不像他的外表那般正人君子，但至少她對姐姐一心一意。

就憑姐姐這一層，就能讓月兒原諒程軒之前的所作所為。

當然，前提是月兒不知道是程軒收買了車夫，害的程昴掉下了懸崖。

月兒想過各種各樣的原因，怎麽也想不到，世上真的會有如此惡毒的人，會想要害死自己的親弟弟。

還有很多月兒不知道的事情，比如，程軒此時心中的悔意。

從賬房到程府，最慢最慢用上兩刻鐘也到了，長街走到盡頭，拐個彎不過七八戶差不多大的私宅就到了。

可今天長街剛拐進去，就被幾個披甲執胄的官兵攔了下來。

“停下！是什麽人！”

“回官爺，裏面坐的是我家大少爺。”

“出來驗明身份！”

程軒探身出去，給官兵看他扇柄刻著“軒”字，那把扇子價值不菲，不是富家子弟輕易不會有這種物件，官兵剛想放行，卻瞥見了車中的月兒。

“裏面是什麽人！”

“裏面只是個丫鬟，也沒什麽可證明她身份的東西，不必驗看了吧？”

“哪有丫鬟坐轎子的！”

“我家的丫鬟向來嬌養，還麻煩通融一下讓我過去。”程軒用扇子掩著遞過去一小錠銀子。

官兵接過銀子，也放下了繃著的臉，“我們也是奉命令當差，待會兒從這兒過的都是值錢東西，萬一有什麽閑雜人等進來偷了些什麽我們沒辦法交差。”

“你們是哪家的？”官兵將銀子收進懷中，隨口又問了一句。

“我是前面程家的大少爺。”

“程家？”官兵又將銀子從懷裏掏了出來，塞回給了程軒，

“那就不用這個了，你進去吧。”

程軒沒太明白，但還是道了謝，坐回進轎子裏面。

那官兵，嘴角竟敢有一絲笑，笑的有些異樣。

“謝謝。”月兒依然斜靠著，毫無感情地說出這兩個字，眼睛依然看著窗外那灰蒙蒙的天和屋檐冷得發抖的鴿子。

“沒事。”程軒撣了撣落在身上的雪花，也板著臉回了兩個字，

他知道，她只是不想欠他人情。

馬蹄的噠噠聲回響在還不是很寂靜的巷子，離家門口越近，卻變得越嘈雜。

直到站在程府的大門口，程軒才相信，這聲音是從自己家門中傳出來的。

月兒聽了太多這樣的聲音，並沒有多慌張。

門裏是什麽情況，大概從聲音也能分辨出來了。

程軒在月兒身旁，無聲地說了一句。

“對不起。”

抄家，向來都是聲勢浩大，人人都變成了道義和聖意的化身，不僅要投去鄙夷的目光，甚至還要跑到門口唾一口到地上，也不管遠日有沒有冤近日有沒有仇，官兵們更是將這份工作視為日常艱苦訓練的娛樂活動，畢竟，平日裏要面對的是兇神惡煞的匪徒，抄家時面對的是手無寸鐵的家丁和只會哭喊吵嚷的丫鬟。

程軒沖進家門去找杏兒，還好，官兵撞破大門時，杏兒和程錦苒都在程太太房中伺候著，連小寶都被抱了過來。管家連滾帶爬跑進來通報時，杏兒當時就嚇得坐在了地上，程太太料到會有今日，平靜地開口，“叫錦苒把小寶抱過來，從後面的小路繞過來，前廳那些東西夠他們搬一會兒了。”

官兵壓根沒有理會站在門口和那些哭的稀裏嘩啦的丫鬟們穿的一樣的月兒，肩提手扛著宅中所有值錢的物件，一開始是大箱的首飾綢緞，後來是程軒從父親那裏繼承的的古書文物，再後來，是程昴的那些看起來還值些錢的刀槍棍棒，到了最後，連假山上的小泥塑都被鑿了下來，門釘上鎏金的銅鈕也被砸了下來。

整個程府，就在月兒的眼前，變得這樣破敗不堪。

杏兒給她唱過一則戲文，當時聽時，只覺得聲音婉轉動人罷了。

眼看他高樓起，眼看他高樓塌。

眼前這雜亂不堪的一切，會不會只是南柯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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